方勵之: 一千年前的五月一日——「景星」高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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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勵之: 一千年前的五月一日——「景星」高照

文章 bamboo » 週二 23 5月, 2006 00:47

本文轉自情趣生活(www.heidisun.com)

一千年前的五月一日——「景星」高照

·方勵之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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很高興知道你正在忙於組織杭州會議。不過,你不必枉費精力,我是不可能去杭州參加會議的。——雖然,杭州倒是一直有我在。至少,父母在杭州的墓碑的背面,刻有我的名字。膝下敬稟者云云,不得造次啊。一笑。

很巧。杭州會議的主題「Supernova: One Millennium after SN 1006 」,同七月在柏林召開的第十一次Marcel Grossmann 廣義相對論大會中的一節(session)完全一樣,後者是「1006 Supernova, a look at the turn of the Millennium」。該節由我主持。為此,重讀了幾篇老文獻。把有關的史料彙編一下,居然是個頗有趣的故事。可能對你的杭州會議也有參考價值,故寄上。

西元1006年5月1日淩晨,在南向天空,突然出現一顆客星。很亮。而且,愈來愈亮,可與半個月亮相比。月光是發自一個圓面,亮度(brightness)並不高。看起來柔和,不刺眼。而客星的光都集中發自一個點,雖然按星等不及滿月,但亮度很高,令人目眩。在它的光照下,夜間也可以看書。其後三個月,夜夜可見。三個月後變暗。但肉眼仍可辨識。數年後才從視野中消失。這個天象,在埃及,伊拉克,西班牙,義大利,瑞典,日本和中國的古籍中都有記錄。堪稱一件舉世共睹的超大異象。

現在知道,這個異像是人類有文字記錄以來的最亮的超新星爆發。學名為SN1006。研究曆史超新星爆發的第一個關鍵,是尋找到它的遺跡(或遺體)。考古學家(或高級盜墓者)常常根據古籍中的記載,在地球上搜尋和開掘有價值的古墓。搜查1006年客星的遺跡,也是根據古籍中的記載,但在天空上「搜尋和開掘」。在這個意義上,這是一場天空上的「盜墓」。超新星遺跡的確就是星體的墳墓。因為,超新星爆發是星體臨終前的迴光返照(大約50億年後,太陽也會走到它的終點)。

在世界各地的歷史紀錄中,宋代的文獻最詳實。西元1006年,是北宋真宗景德三年(瓷都景德鎮即在景德年間1004 AD由景德年號命名)。司天監在第一時間,西元1006年5月1日,就記錄到了這個突發事件。據說當時司天監屬下,有四個觀象臺,獨立進行觀測。為防止偽造資料和非人為的失誤,只當相互獨立的紀錄相符合時,該記錄才被確認。在「清明上河圖」上,依稀可以看到山頂上的高臺式建築,那可能就是北宋都城開封郊外的觀象臺。司天監丞周克明於西元1006年5月30日向宋真宗報告了這個天象。1935年,史學家陳垣(1880-1971,曾任北京師範大學校長)在整理《慶曆國朝會要》(宋綬等纂於 西元1044年)的殘片中,注意到了這個報告的要點:

景德三年五月壬寅朔(即西元1006年5月30日),司天監丞奏:四月戊寅(即西元1006年5月1日)初見大星。色黃。出庫樓東,騎官西,漸漸光明。

這個紀錄開始引起「天空掘墓者」們對1006客星的注意。後來,中國史學家,西方漢學家在「宋史」及民間筆記等文獻上,多處找到有關1006事件的記載。比如,「宋史」第五十六卷天文志上記有:

景德三年四月戊寅,周伯星見,出氐南,騎官西一度,狀如半月,有芒角,煌煌然可以鑒物,曆庫樓東。八月,隨天輪入濁。十一月複見在氐。自是,常以十一月辰見東方,八月西南入濁。其中,氐為二十八宿之一。騎官位於托勒密(Ptolemy )星圖中的豺狼星座(Lupus)。庫樓在半人馬星座(Centaurus)。「有芒角」說明是點光源。「隨天輪入濁」意為隨天球轉動落入地平線下,不再看得到了。「周伯」的含義,下面再談。

「宋史」成書於西元1345年(已是元代),距1006已有339年。按時間差,1345年轉抄1006年的一個觀測記錄,相當於我們現在轉抄牛頓時代 1667年的一個實驗報告。如不內行,難免有誤。比如「氐南」和「騎官西」兩個位置座標似有矛盾。不過,根據「八月入濁,十一月複見」等資料,可以有效地消除不確定性。綜合各種記錄,大體可以斷定以下的史實:

1.西元1006出現的客星,在5月1日首次被看到;
2.其後三個半月都很亮;
3.隨後三年,仍肉眼可見,直到西元1009年才消失;
4.它位於豺狼座西區,靠近半人馬座;
5.其視星等約在-7到-10之間,約相當於半個月亮。

這些特徵說明,1006事件應是個Type Ia超新星爆發,即對宇宙學研究最有用的一類超新星爆發。爆發時的光強約為太陽的50億倍。

1965 年,即「從視野中消失」 956年之後,用射電望遠鏡在豺狼座中找到了爆發的遺跡。該遺跡仍發射無線電波。隨後,它發射的光波,X- 射線等也都一一被測到。近幾年,空間衛星「國際伽嗎射線天體物理實驗室(INTEGRAL)」還企圖探測它發射的伽嗎射線,迄今未獲成功。仍在努力中。

回到歷史。5月1日發生的大事,為什麼拖延到5月30日才上報朝廷?司天監不怕皇帝怪罪下來?這顆星太亮了,無疑地,宋真宗自己也看到了它。為什麼他不催問司天監的正式報告?也不問罪司天官的拖延,而佯裝不知?從「宋史」第四百六十一卷周克明的列傳,可對「內幕」窺之一二。原來,客星出現後,最初的占卜結果很糟糕:它是「妖星為兵凶兆」。天下饑,眾庶流亡去其鄉。以至於京城內外「眾莫能辨」,氣氛惶惶然。司天監裏沒有人願意(或敢去)把這個壞結果報告給皇帝。恰好,當時的司天監首長周克明,出差在南方。司天監其他官員有名正言順的理由推遲上報。宋真宗可能也不想正式聽到這個結果。他剛剛同遼(契丹)國聖宗及其母肖太后簽訂了 「澶淵之盟」(西元1005年),很怕再有兵凶之亂。此公留給後人的醒世名言是「書中自有黃金屋、書中有女顏如玉」,是勸人「讀書做官」,而非以武功(兵凶)立業。

周克明在歸途中已經知道事態嚴重,「臣在途聞中外之人頗惑其事」。可見,小道消息傳送,在宋代就很發達了。中央機關(司天監)的內部結果,尚未正式上報, 「中外之人」都已知道了。周克明出身曆算世家,從曾祖一代就服務朝廷。其祖父「精於曆算」,長於周易。深諳仕途的周克明當然知道什麼是宋真宗最想聽到的。他一回到京城,立即徹底否定了最初的占卜。1006年5月30日他上報道:「臣按天文錄荊州占,其星名曰周伯,其色黃,其光煌煌然,所見之國大昌,是德星也。」他並建議宋真宗讓軍民共慶吉兆:「願許文武稱慶以安天下心」。這就是拖了一個月才上報的正式結果。五月一日的「大昌」之兆,拖到五月三十日才稱慶天下。一個月的惶恐,一掃而光。宋真宗果然非常喜歡周克明的占卜。高興之餘,馬上給周克明陞官。「上嘉之,即從其請,拜太子洗馬殿中丞….」

所以,周伯星即德星也。在「宋史」中,景德三年客星被列入「景星」一欄。按史記天官書,景星的定義是,「天精而見景星,其狀無常,常出現於有道之國」。顯然,「妖星」一卜,不是根據荊州占。而荊州一占,「妖星」變成了「景星」, 「惶惶」變「煌煌」,占出了一個「有道之國」。大宋司天監丞周克明的「妖景變換」 ,可能是占星術的精髓之一。

中國古籍中的天象記載一般有高的置信度,造假或誤記較少。所以,現代天體物理研究中,可以放心引用這些記載。但也有偽。比如,凡引用有關顏色的紀載,要特別小心。因為,星色往往是決定於占卜的。凡是景星,德星,一定要被說成色黃。黃星至貴,一脈相承延用至今。所以,「顏色」記錄,與其說是星的顏色,不如說更多是占星家對世事的察言觀色。有兩個法國人,根據史記中的一句星占「狼角變色多盜賊」,在Nature上著文,大談天狼星的色變物理。該文多半不對,它是誤把「占色」作為星色了。SN1006也是一例。周克明並不是以占星為主業的術士。他「精於數術,凡律曆天官...靡不究其指要」,是個有修養的數曆算家。儘管如此,他也要根據宋真宗的臉色決定是用荊州占,還是別的占術,以定星色。所以,在上述五條之外,再加一條:

6.周克明上報的「其色黃」一句,不實。在天體物理研究中,不要引用。

所以,對物理來說,占卜的材料也有用,有助於識別古代天象紀錄的真偽。「荊州占」已失傳,只留下隻言片語。諸如「月蝕列星不見者,國亡」,「慧星貫月,有臣謀主」等等。聞市井有言:若能找得到荊州占正宗原本,當可暢銷於市。創後現代荊州數位佔派,或可再令「眾莫能辨」。用之以博「上嘉」,亦或可行。戲言乎?

我準備了一個有關歷史資料的power point,以備會議不時之需。一併附上。供參考。 如發現對古籍的解釋有不妥之處,敬請教正。

祝你
今夏景星高照!

方勵之
2006年4月25日, Tucson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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david_kmng
白矮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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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 david_kmng » 週二 23 5月, 2006 18:15

Interesting!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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